連續看到兩篇文章。一則是新聞，來自公眾號“鎮江發布”，內容為“全省首單！鎮江鮮食玉米出口新加坡啦”；一則是調研報告，發布于江蘇省委研究室《調查與研究》，題目為《一顆葡萄闖世界——丁莊葡萄產業發展的觀察與思考》。便想起了曾屢屢有朋友發問：高度城鎮化與工業化的背景下，周邊城市全力打造產業新賽道“名片”的競爭中，我們的城市為什么還要強調發展特色農業，甚至明確提出“建設特色鮮明現代農業強市”的發展目標。身處長三角這一中國現代化程度最高的區域，討論農業發展，似乎帶有某種“時空錯位”的意味，也總讓人有一種倒退或妥協的感覺。也所以，“我們為什么搞特色農業”這個問題，就成為戰略上的根本問題，不直面回答，后續的戰術動作再漂亮，卻也會方向不清、人心不聚。

討論“我們為什么搞特色農業”，首先要厘清的恰是特色農業這個概念。事實上，今日我們所強調的特色農業，其發展導向已徹底跳脫了傳統“增產增收”或“高附加值產業”的單一線性思維，演變為一種深刻的前瞻性現代化思維。這種思維不再將農業視為一個需要被“反哺”或“保留”的孤立體，而是將其定位為區域現代化復雜系統中一個不可或缺、能主動創造多重價值的核心組成。譬如功能多元化，從單一生產功能轉向融合生產、生態、生活、文化、科技的復合功能；模式精致化，是一個發展資源集約、技術密集、人才匯聚、管理精細的高效精致產業；城鄉共生，將農業塑造為城市有機組成部分，形成城鄉共榮的可持續發展格局。

前瞻性現代化思維，建立在兩套關鍵理論之上，它們為我們的戰略設計、戰術實踐提供了“望遠鏡”和“解剖刀”：

農業多功能性理論。該理論指出，農業除了提供食物和纖維的經濟功能外，還具有維護鄉村活力與景觀的社會功能、保育自然資源與生物多樣性的生態功能，以及傳承農耕文明與地域特色的文化功能。在長三角，由于經濟功能面臨成本挑戰，其社會、生態與文化功能的權重被極大提升，甚至成為農業存在的主要合法性來源和新的價值增長點。例如，一片稻田的價值，不僅在于產出大米，更在于它作為城市“海綿體”的蓄洪能力、作為候鳥棲息地的生物多樣性價值、作為市民認知“粒粒皆辛苦”的活態教育基地，以及構成“江南水鄉”意象的核心文化景觀。

城鄉共生系統論。此理論將城市與鄉村視為一個有機的生命共同體，而非簡單的“中心-邊緣”或“供給-需求”關系。在共生系統中，物質、能量、信息、資本和人口進行雙向、循環的流動。特色農業，尤其是融入科技、文旅、康養等元素的現代形態，正是構建這種雙向流動最有效的“接口”和“泵站”。它把城市的消費需求、科技資源、創意人才“泵入”鄉村，同時將鄉村的生態產品、文化體驗、宜居環境“泵回”城市。上海郊區蓬勃發展的“民宿集群”帶動本地農產品銷售，杭州“數字茶園”吸引IT人才下鄉創業，都是共生關系的鮮活例證。

重新定義和升級農業特別是特色農業的認知，我們便能在戰略層級升級特色農業的發展導向，并將之具體化為三個可操作、可觀測的實踐方向。

其一，角色重塑——從單一生產到復合功能。這是最根本的轉型。特色農業必須成為一個多功能的價值集成平臺。包括經濟功能的升級路徑，從“賣原料”轉向“賣體驗”“賣健康”“賣解決方案”，如精深加工與食品制造、服務型農業、農業科創經濟等。包括生態功能的主動設計，將生態保護從“約束”變為“產品”，基礎的是推廣循環農業模式，產出更高價值的有機產品；更進一步的，是探索生態補償、綠色金融、碳匯交易等市場化路徑，讓“綠水青山”的賬面價值真正轉化為“金山銀山”。還包括社會文化功能的深度挖掘，特色農業往往承載著地方獨特的農耕文化、鄉土記憶和技藝（如蠶桑、茶文化），是維系社區認同、活化鄉村社會、傳承非物質文化的重要載體?；謴蛡鹘y節慶、建設鄉村博物館、開發傳統農耕體驗等，都是在激活文化資本。

其二，模式革命——從粗放規模式到技術精致式。在土地不再是生產要素優勢，甚至成為稀缺資源的約束條件下，我們搞特色農業必須走一條“以技術換空間、以知識換資源”的精致化道路。包括智慧農業的全面滲透，要系統性重構，從基于物聯網的精準灌溉施肥、無人機植保，到利用人工智能進行作物長勢分析、病蟲害智能診斷，再到基于區塊鏈的全程質量安全追溯，讓數據成為新的生產要素。包括設施農業的“工業級”升級，如現代化玻璃溫室、垂直農場、植物工廠等。還有全產業鏈的精細化管控，產前有精細的品種規劃和市場預測；產中有嚴格的生產操作規范（GAP）和投入品管理；產后有品牌化的分級、包裝、冷鏈物流和精準營銷。

其三，城鄉關系的范式重構——從二元分割到有機融合。這實際上是我們搞特色農業的終極落腳點，即構建新型城鄉關系。而有機融合也包括三個方面。一是空間融合，讓農業作為城市的“綠色基礎設施”。把農田、濕地、茶園有意識地規劃進城市生態網絡，成為分隔城市組團的“綠心”、環繞社區的“綠環”、沿河流道路的“綠廊”。譬如上海將外環線附近的農田改造為“環城公園帶”，它們不僅是生態屏障，更是市民日常可及的休閑空間。二是要素融合，實現人才、資本、信息的雙向對流。通過政策引導和市場需求，形成“城歸”創業潮、社會資本下鄉潮。城市的設計師為農產品設計包裝，市場的營銷專家為鄉村策劃節慶，金融專家設計惠農信貸產品；鄉村則成為城市居民舒緩壓力、尋找靈感、實踐綠色生活理念的目的地。三是治理融合，共建共治共享的治理共同體。在特色農業發展過程中，政府、村集體、新型農業經營主體、市民消費者、社會組織等多方利益相關者被緊密聯結，共同參與規劃制定、環境監督、利益分配，形成基于共同利益的治理新結構。

審視上述三個實踐方向，恰是一條從“生產導向”到“功能導向”的清晰路徑，它以全產業鏈構建價值基礎，以科技與數字注入精致內核，以新型經營主體和融合模式重塑城鄉關系，生動詮釋了特色農業在都市地區不可替代的多元價值。

前瞻性現代化思維，將農業從國民經濟的一個“部門”，重新定義為維系區域生態安全、文化傳承、社會和諧與經濟增長的“基礎性生命支持系統”，它追求的不僅是農產品的產出，更是一個更具韌性、更富活力、更可持續的城鄉共生體的產出。這就是“我們為什么搞特色農業”的根本回答。（華翔）